本文节选自《孤岛的诗歌》
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打开了门。
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杰克就知道弗兰克在她母亲的生命中所占的位置。他母亲珍藏着一本小柯达相册,里面的照片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拍摄的是一个在游廊上的孩子。在他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凝视着照片中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儿。那个男孩儿棱角分明,看上去非常警觉。但是,辨认出弗兰克现在这张忧郁、泛着光泽的脸,却让他花了一点儿时间。茂密的卷发曾经从弗兰克的额头向后跳动,现在已经凋零成散乱的花白头发。他的鼻子似乎更加突出,厚厚的嘴唇重而下垂。他穿着灰衬衫和类似风衣的、宽松的黑棉夹克,打着灰领带,透着一种波西米亚式的优雅。
“进来,进来。”他向后站了站,把杰克引进来。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杰克的脸。
一扇大飘窗是房间的光源。它宛如一个小小的封闭游廊,在人行道上显得很突出,可以看到街道两个方向上的景观。外面的树干黑乎乎的,闪亮的树叶轻扣着窗框。已经到了下午,房间被树叶遮蔽着。一个嵌入式的长座椅随着窗户的形状弯曲着,上面堆满了纸张和书籍。
“我的书桌,我的办公室,我的壁炉炉床。”弗兰克一边说,一边去为杰克清了一个位置,“我与世界的联系。”
窗户对面有一把扶手椅,扶手椅旁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两个玻璃杯。弗兰克把他的手杖挂在椅背上,坐下,倒了酒,对着杰克举起了杯子。杰克非常清楚这是精心安排的,也举起了杯子。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工作和独居的气息。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打印机,旁边放着一把黑网格办公椅,书架排满了两面墙。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小长条案,上面放着水壶、杯子和微波炉。笔记本和照片放在一块,钉在墙上的板子上。他想起了弗兰克最近的一本书上的一行诗:“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一切都是无形的。”
是杰克。
“你外祖父的名字,”弗兰克说,“杰克·布里格斯。”
那个年轻人一脸惊讶。
“有一阵子,你母亲和我无话不谈,涉及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的名字是艾尔莎起的吗?他的头发呈浅黄色,和她的头发一样。
他就这样坐在弗兰克的对面,午后的阳光照在令人非常熟悉的面部特征上,高高的前额,曲线柔和的下巴,仿佛是因为敏感而稍显坑洼的苍白皮肤。有那么一会儿,弗兰克说不出话来。
光的生物,他母亲的儿子。
观察他聆听时的表情令人愉悦。他聆听时表情专注,眼睛里闪着好奇和幽默的光,他的气质让弗兰克在此后许久都感到温暖。
对他自己来说,弗兰克称他为特使。他跋山涉水而来,来自一个弗兰克已经离开近五十年的地方。
“艾尔莎怎么样?”
杰克说,自打从医疗界退休以来,她的母亲孤独多了。她每隔十年生育一个儿子,共生育了三个儿子,数他最小,但一直和她很亲近。他出生时,她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她过去经常徒步上下沙丘,每天都游泳,但现在再也不能了,她拒绝被别人带着。他的父亲为她在屋顶上建了一个瞭望塔,还安装了一个小电梯,以便她能够上去。在上面,她能看到绵延到天际的、从北到南沿着海岸线蜿蜒的大海。除了看一些老病人,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塔里面过。
“我现在也那样。”弗兰克用手指了指他的窗户、那棵树和对面阴影里的褐色砂石。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谈起过我吗?”
“在你给她寄你的书的时候,我从她那里借了过去,她谈起了你们医院。”
“‘黄金时代’。她从没回过信。”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写的一切诗都是写给她的信。
他的母亲很坚韧,他的哥哥们喊她E.B,那是她婚前姓名的首字母。他们一家人都知道,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就绝对不会改变。
突然,杰克发现自己在对弗兰克谈到有关艾尔莎的一个回忆。他意识到,那段回忆从来没有褪色。
当杰克看到艾尔莎时,他正在沿着海滩跑。她已经结束游泳了,正在攀登沙丘,但没有成功。她上三步滑两步,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千万别过去帮她,甚至千万别让她知道他看见了她。她的信条是,世上无难事。等她抵达了沙丘顶部,他既感到恼怒,又想哭。她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分钟。
弗兰克听着,点了点头。
多年来,他自己也不拄杖行走,在人行道上奔跑,上下台阶。他在库珀联合学院整天都很坚强,整夜参加聚会,决绝地拒绝任何协助。
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取得进步。
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读者是谁,他想。他最新的一本书只是最近才出版,当时他收到了一本澳大利亚在线杂志发来的采访请求。他不得不承认,这一认可让他感到温暖,因为它来自一个他已经离开五十年的国家。
或者,倒不如说,认可来自杰克这个年轻人。事实证明,杰克似乎是那本杂志的创始编辑、经销人和主要投稿人。好吧,那对他有好处!但是,当杰克说出实情时,他忍不住笑了。那本杂志名为“赞美”,但现在对弗兰克的耳朵来说,在杰克截然相反的平静语调中,他说的一切听起来都几乎是嘲讽。他的声音让弗兰克想起了北珀斯的小巷,想起了赤裸的双脚和脚趾间的黑色沙子。弗兰克感觉自己的胃稍微翻腾了一下。这意味着,弗兰克想为那里的自己写一首诗。
“你和我的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
“高中毕业后,艾尔莎去了阿德莱德学习医学。我取得任教资格,被派到东金矿区高级中学。那里简直是外西伯利亚!至少我攒了一些钱。艾尔莎在阿德莱德结识了你父亲,并且结婚了。她写信告知了我,不久我就去了纽约。”
他们安静地坐着,一枝树枝拍打着玻璃。
对杰克来说,这个房间似乎是因为有了阴影才有了生气。
“我到纽约数年后,我的父母去世了。先是我的父亲,几个星期后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按照我们的宗教,他们在去世第二天就下葬了,埋在了我父亲开始热爱的那片土地上。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去世时的年纪都不及我现在的年纪。”
杰克按照编辑的做法,把手机调到了录音模式。他请弗兰克解释一下刚出版的那本书的书名的含义。为什么一本关于患脊髓医院里康复的诗集被称作“黄金时代”?尽医院的名称,但他把它作为书名是不是具有嘲讽意味?
为什么诗人说,他在那里洞悉了他知道的一切?
弗兰克没有理睬这些问题。他宣布,他刚通过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关于沙利文·贝克豪斯的书,名为“脊髓灰质炎和诗人”。它囊括了沙利文创作的全部诗作,以及弗兰克写的一篇自传性的文章。那篇文章描写了他与沙利文的相识以及那种职业的知识。他站起来,给杰克拿了一本。
“沙利文打开了通向一个世界的一扇门,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有意义。”杰克读着。那是那篇文章的第一句。
在那本书的封面上,一个男人背身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水泛着光泽,黑黢黢的。
“我仍在尝试完成那首名为‘我在世上的最后一天’的诗。”弗兰克笑着说,“仍在等待最后一行。”
杰克知道弗兰克试图避免采访。他想说,给我说说你自己。你爱过吗?你喜欢性吗?
如今弗兰克最喜欢那种聊世俗事物的轻艺术,就像广场上的村民。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什么?他知道答案,那是人人都会给出的答案。
他再次坐到了杰克的对面。
他对杰克说,他突然回想起了那里的美。艾尔莎、护士、那些面带稚气的女孩、护士长宾尼那个了不起的女人,以及夏夜热沥青道路的气味。
《黄金时代》是他最著名的诗《列车》的续篇,他说。那是对它的回答,对它的反驳。
他给杰克讲了他是如何开始写它的。
他觉得他爱着很多人,但总是孤独地活着。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伊蒂。伊蒂当时八岁,是一个朋友的女儿。那个朋友患了结核病,医院住几个月,没人照顾伊蒂。于是,弗兰克说,他会照顾她。他说,他会尽量忍耐对他将失去的自由和独居的沮丧。一想到一个小女孩无处可去,或被送去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他就受不了。
他没有照顾儿童的经验,但他马上就喜欢上了!他发现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敏捷、好发号施令、不文雅、快活,简简单单地就绕过了不理智的行为。他听她说话,鼓励她给他讲故事。她讲笑话,他就开心地眨眼,他真的能被她逗乐。她给他讲关于其他孩子的谎话,给他展示了她编排的舞步。当他把她塞进被窝时,她喜欢摸他的脸。
他喜欢她“哇哇”叫的声音,喜欢她结实的小身体,喜欢清晨她爬上他的床时暖烘烘的气味。他们喜欢星期六早上吃甜点,读《纽约时报》,去大都会歌剧院或者在中央公园散步。她对他的信任、她的诚实、他去学校接她时她看见他的喜悦,这一切让他的心都融化了。
爱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啊,即使那个孩子不是你自己的,他想。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他突然又回想起了在“黄金时代”的记忆,回想起了走廊、游廊、防护网厂无休无止的敲打,回想起了那么多的轮椅,回想起了护士们和护士长宾尼的慈祥,回想起了奈拉和诺姆、丽佳和那个苏格兰理疗师。
脊髓灰质炎就像爱,弗兰克说。他稍微有些尴尬,因为他以前经常表达这种看法,并且至少在两首诗里表达过这种看法。多年之后,当你觉得你已经康复时,它反而复发了。
杰克乘坐的飞机在午夜起飞,他现在必须动身去叫辆出租车。
“你现在发现你想要的是什么了吗?”
“嗯,我发现了。”
弗兰克的视线没有从杰克的眼睛上移开。杰克的眼睛今晚看上去像他母亲的眼睛,类似一个黑暗中心,不露声色、忧郁。对杰克来说,生活尚未开始。他有些羞怯,他是个观察者、聆听者。但是,没有什么是这个年轻人理解不了的。
杰克最后再次向弗兰克致谢,他拍了拍他的包儿,包里放着弗兰克签名的六本书。尽管有计划和承诺,但他不知道他们究竟会不会再见面。诗人是脆弱的,就像他的母亲那样。
直到杰克下到了楼梯底部,弗兰克才起身去关门。他径直走向窗口,正好看到杰克闪亮的头进入人流并很快消失不见。
——本文选自澳大利亚作家琼·伦敦《孤岛的诗歌》一书,
下方有购书北京治疗白癜风专业医院什么叫白癜风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