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下）
你看那明晃晃的月亮，又香又甜。
前情提要：赵铭生急性医院，进入重症室，遇到管床护士陈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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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下午4点至4点半之间允准每个病人有一个家属进来探视，从那一扇小小的半开着的门涌进来，仿似一大堆浮游生物涌向地狱深海。唐莉每天来得很准时的，尖细的高跟鞋在消音地板上踏出的声音格外特别，比踩在外面的清脆多了很多沉闷，无能为力的沉闷。
她走进来，首先是礼貌地冲两位护士笑笑，然后走到赵铭生床边，抚着他的头，万分怜爱的看着他，像放在怀里的儿子。“今天看起来好一点了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给护士们说。
赵铭生微皱着眉，眼睛虽闭着，但留了一条白色的缝，看起来整个人就有些痴痴傻傻，不机灵了，一般眼睛大的人都不能完全闭上的。陈南风想，就算唐莉对他再熟悉，也一定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她想，赵铭生这样的人，平日里一定是叱咤风云、天下在手的样子。他有棱角的脸油油的，虽然一天也给他洗两次脸，但还是油油的，这样看起来就软弱了许多，应该是他一生中难得的软弱。
时针指向四之前，大家都会尽快完成手边的工作，暂时停下来，把床边收拾整理一下，准备接待家属。陈南风印象中来看赵铭生的除了有一次是他母亲，一直都是唐莉。搭班的护士谢老师上前攀谈，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了解的问题，南风妹妹就听着她们聊了几句。
“现在情况还好，不算太糟，他年轻，身体底子好，只是平时喝酒太多，进食太油腻。过两天平稳了慢慢就能停机拔管，就会越来越好的。”
“唉，就是，可喜欢吃肉喝酒了，每天都醉，带着那一帮小子胡整乱搞，假公济私。”
谢老师把视线转向赵铭生，“你爱人每天都来看你噢，赵铭生，来，眼睛睁开看一看。”
“据说他是这gx区刑警大队的队长噢？”曾经点开过他的基本信息，注意到他的职业是警察，也注意到他的婚姻状况是离异，这难免更给陈南风平添了些好奇。
“嗯，是。”唐莉答着。
“我老公是j区刑警大队的，说不定还认识呢。”
“哦？真的吗，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你也是刑警大队的？”
“嗯，我是书记。”
“噢，那顶头上司嘛。”谢老师在重症室里好说也应该有将近十年了，很会和来探视的家属攀谈，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小姑娘既想多了解一点信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弱点。“小孩儿多大了呀？”
唐莉沉默了两秒，摇了摇头。
谢老师抬头看了眼床头卡信息，确认赵铭生的年纪，的确是三十五岁。“嗯，还没要小孩儿呐，也正常，现在人都要得晚。”
“我…不是他老婆，他有个小孩儿，跟着前妻，我不知道多大了。”
“噢，这样……”谢老师笑了一下，很快转移了话题。
“没见他父母怎么来看他呢？没有住在一起吗？”
“他父母本来是天津那边的人，南派干部，他妈妈就在外头呢，爸爸年纪比较大了，在家养着。他就是生的好，他爸爸是前分局长，现在退了，妈妈是税务局的，不然他也进的没这么顺利。”
想来谢老师听这些人事长短也是很多了，附和得十分自然。南风妹妹在旁边听着，就又脑补了一部八点档连续剧。
“这个病啊，很多都是吃出来的，他应酬多吧？以后可得注意了，让大家多关照一下，可别再喝酒了。”
“当然关照，各位叔伯可不是关照得很吗，所以一天到晚酒局更多，让他完全不去？唉，这可怎么是好呀。”唐莉使劲摇着头，眉头拧成一条交缠的线，好像这样就能帮赵铭生松松绑似的。可是她自己，也是被绑着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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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生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一个这么奇怪的梦。他梦到两双眼睛，是两个女孩子的眼睛，在凌晨三点的海鲜铺，青石桥那家平时常去宵夜的海鲜店，脏脏乱乱的，要穿过一整条油腻的走廊，不过海鲜可是个顶个的新鲜肥美，味道棒极了的。赵铭生其实更偏爱这样的店，脏乱一点没关系，比那些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有味儿许多，尤其是人情味吧，在这种地方喝酒吃肉，才觉得踏实踩在地上，真的活在世间。真的吗，我真的活在世间吗，他每次喝上一会儿，都会在乘虚御风间感叹，其实活着的感觉不是很好，没有这样模糊的好。
那是两个卖唱的女孩子，背着吉他，在深夜的街上游荡，穿梭在一群又一群拍桌子砸酒瓶烟雾缭绕的人生消费者中，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点也没有。这种黯淡，和她们无尽的黑夜一样，和我的不一样，赵铭生心想。矮个子的那个拿着歌单，用挤出的笑眯眯说大哥点首歌吧，背吉他那个有双下巴，赵铭生向来不屑于此，不过不记得旁边哥几个谁说的随便唱首欢快点的粤语就行了。她们唱的“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毫无起伏的伴奏，毫无感情的人声。
赵铭生夹了两坨肥虾扔进嘴里，酌了一大口酒，发出巨大的吧唧嘴声，他已经有点兴奋了，心不在焉的兴奋。哥几个在旁边划拳，他余光里有那两个女孩子油腻腻的刘海。
“十五二十十五！”
“十五二十没有！”
“CNMMP…”
“哈哈哈哈！干！”
粗鲁的喧嚣在深夜长存，搅动本该平宁的空气，混着恒定节奏没有感情的女声，形成这里独特的气氛。
今天就哥几个，没女人，女人，女人可以戒，酒是不行了，赵铭生在心里忖到。女人嘛，像公交车一样，走了一个，过5分钟还会再来的，酒可不一样。酒像时间，悄无声息，不可或缺。
这个梦不应该这么闷的。赵铭生突然感到溺水样的窒息，咕噜咕噜，呛了好几口水，拼命要浮到水面，一下两下，失败了，都失败了，怎么会，怎么会。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这会儿只有那两个卖唱女孩儿无神的眼睛，和一张一合的嘴，无声地扩大，像要把他吞进去似的。
他突然睁开眼睛，说是突然睁开眼睛，其实也只是眯开一条缝，隐隐约约透了些光亮进来。
赵铭生醒了，动弹不得，他试着抬了抬手，发现两只手都被拴起来了。张了张口想说话，发现嘴里包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出不了声。他不知道他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他拼命想挣脱，使了全身的力气挣扎，也只是使床板发出了一点不和谐声音。
“你想干什么？”陈南风警觉地问道，走到他床边，把他的手重新放好，“你醒了。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是hx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我是照顾你的护士。嘴巴里的是气管插管，维持呼吸的，身上所有引流管都很重要，不能去拔知道吗？因为你现在意识不是很清楚，你身上的管道都很重要，为了防止你自己扯了，只好轻轻给你绑一下，坚持一下，睡会儿觉吧。”
赵铭生再一次无力地闭上眼，陈南风拿湿纸巾给他擦了擦脸。
好在一直到交完班，他都还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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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南风再次来接班的时候，赵铭生的气管插管已经拔了，他是没做手术的，现在身上只带了一根尿管一根胃管。正当小姑娘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谢老师嘱咐道，“你要特别注意他哦，我这班的时候他趁我不注意差点就翻下床了，特别不安分，沟通也不是很好。现在镇静药是停了的，你要特别注意他不要去拔管子哦。”
陈南风连连点头，心里暗骂着不省油的灯，我可不想平白无故挨一个不良事件，不想写报告不想写根因分析，也不想挨批。
“赵铭生，我给你说哈，你现在身上还有两根管子，一根尿管一根胃管，不能拔知不知道。你现在没有吃东西，在床上躺了将近两周，身上是没有力气的，也不能下床好吗。你好好配合我们治疗，等好一点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就有家属陪着你，那时就可以走一走透透气了，知道了哈？”陈南风用尽量温和易懂的语气跟他说。他还是抗拒地扭头闭眼，没有办法，小姑娘还要兼顾其它三个病人，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再次对赵铭生采取保护性约束。听谢老师说，白天的时候，她一个不注意，赵铭生就翻下床站在地上，两腿一软咚跪在地上，还准备扯掉身上的管子，幸好被及时发现，找了好几个人才重新把他弄回床上躺着，他虽然病着，可一蛮起来力气还是大，性格又很拗，听不进去劝。只得用约束带把他的手腕固定在床的两侧。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出去！干嘛绑着我！”赵铭生发动了全身的力气振动床板，但气垫床陷下去，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说是用了全部力气，但躺在床上十天，声音哑到心脏，瘆进皮肤，再也不能呼风唤雨。南风怕他动作太大，伤到自己，又只能放下手中的活来看他，解释了半天，他也闹累了，总算是睡了会儿。
大概，他内心有很深的屈辱感吧，从来都是他铐别人，自己被绑起来，算是怎么回事。
从凌晨两点到天亮，黎明是所有人最容易被困倦打败的时候，用了一点镇痛药，后半夜赵铭生睡得还不错，没有闹腾。六点了，南风拿着量杯看他这一个24小时的引流量，墨绿色浓稠恶臭的胃液扑面而来，自我消化的胰腺仿似在提醒着，人类从不是主宰。mL，慢慢胃液也少了，看着他一天一天恢复，南风姑娘也是高兴的。看着所有能够好起来的病人，她都还是欣慰的，至少，没有那么绝望。
三天后，他已经可以转出重症监护室了。
“出去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油腻的东西都不能吃，知道了吗，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要养很长时间的，不然你还得回来，鬼门关可没那么好走。”谢老师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嘱咐着。
工人推着赵铭生的床，陈南风守在一旁，等电梯，要送到中西医结合科继续治疗，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应该也会出院了，他身体底子好，这次恢复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能再喝酒，不能吃油腻的东西，否则会立马回来。
到了中西医结合科，和那里的医生护士交接完他的病情后，南风姑娘转身的一瞬间，还是看到了他空洞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想起金黄色大门背后那些酒肉香气时，还是发了亮的，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反正，他也不太记得重症监护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条没有灵魂的分割线
故事说完了，在这夏末，仍然蝉鸣不减，阳光四射，只是这个城市里的阳光就是晃眼，像拿塑料口袋套住一团大白光一样，再亮也给人刺不透的感觉。天也是这样，没有一丝纯净的颜色，蓝是灰灰蓝，云是灰灰云。医院住院大楼之间的小花园修得还是不错，有推着轮椅下来透气的，有当着病人不管不顾不听劝就抽烟的，有进行各种拜天拜地仪式的，有一个角落常年都有人窝在那里哭的。陈南风全副武装露一双眼睛地飘过其间，日复一日去看这生生不息的疾病、丑恶、挣扎，像永远都是老绿色的长青藤一样，虽然也是绿，就是看不到希望。
The
End
注释
①重症监护室：即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CU（IntensiveCareUnit），为重症或昏迷患者提供隔离场所和设备，提供最佳护理，有针对性的监测供给，又被称为深切治疗部。
②为了测量病区噪声，世界卫生组织和世界医院的噪声在白天不超过40dB一45dB，夜里最好低于35dB（此标准为等效值,即8小时平均值）。
③RT（Respiratorytherapist）：即呼吸治疗师，是一种新兴的医学职业，其工作是在医生的指导下，对心肺功能不全或异常者给予诊断、治疗和护理。具体包括对急性危重病人提供各种通气治疗和氧疗；各种医疗气体的使用与监测；各种雾化及气溶胶治疗与监测；心肺复苏及其器具的使用与维护；肺康复治疗；其他技术操作，如血气分析、肺功能监测、高压氧舱
疗等。
④微量泵：为便携式医疗器械，体积小重量轻，注射药物精确、微量、适用于长时间微量给药。
⑤急性胰腺炎：胰酶消化胰腺及其周围组织所引起的急性炎症，常见症状有休克；腹痛；恶心、呕吐；发热；水电解质及酸碱失衡等。
⑥胃肠减压：将胃管从口腔或鼻腔插入，连接一次性胃肠减压器，在负压和虹吸原理的作用下使胃内容物引出患者体外的一种方法。胰腺炎禁食、胃肠减压是为了减少食物对胃肠道的刺激，从而减少胰腺中胰液的分泌，减轻胰液对自身组织的“自身消化”，是治疗胰腺炎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⑦保护性约束：医疗过程中，医护人员针对患者病情的特殊情况，对其紧急实施的一种强制性的最大限度限制其行为活动的医疗保护措施。目的是最大限度减少其他意外因素对患者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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